偏头,眼神锐利了些许,“从辩证唯物到剩余价值,从阶级论到人的异化与解放…你几乎将《新思潮》里那些最尖锐、最核心的命题,为她抽丝剥茧,娓娓道来。那般耐心,那般…倾囊相授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,“我认识你这些年,鲜少见你对哪位学生有这般…倾注。”
沉墨舟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,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有瞬间的闪烁,但他并未移开视线,只是语气依旧平淡:“她天资聪颖,能听懂。既是可造之材,多引导一些,也是为师者的本分。”
“本分?”顾兰因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,却也更耐人寻味,“好一个‘本分’。只是…”
她故意拖长了语调,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,仿佛在欣赏一幅值得玩味的画作。
“只是,墨舟,”她的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、却直刺人心的穿透力,“你方才看她的眼神,你为她阐释那些宏大命题时…那不自觉地放柔放缓的语调,那引经据典、生怕她有一丝误解的细致,真的,仅仅只是‘师者的本分’吗?”
沉墨舟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。他沉默着,没有立刻回答。画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顾兰因的这句话而悄然绷紧。
顾兰因并不急于得到回答,她继续缓缓说道,“你我都知道,她是一块??璞玉??。”她的语气肯定无比,“天生丽质,聪慧剔透,却又被身世与环境所困,蒙着一层沉重的尘垢与冰壳,内心藏着巨大的能量与痛苦,亟待引导,亟待…??雕琢??。”
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沉墨舟脸上,眼神锐利如刀,一字一句,清晰而缓慢地问道:
“而你,沉墨舟,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?”
“你是在??打磨??她?抑或是…”她微微停顿,吐字愈发清晰有力,“…在??打造??她?”
“??你,正是那琢玉之人。??”
最后这句话,如同一声惊雷,骤然在寂静的画室里炸开,余音袅袅,震得空气都仿佛在颤抖。
沉墨舟的身体猛地一震!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。他霍然抬眼,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骤然缩紧,锐利地射向顾兰因,那里面充满了震惊、被人窥破心事的猝不及防,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反驳,想辩解,想说这只是寻常的教导。但话语卡在喉咙里,面对顾兰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,任何苍白的否认都显得徒劳。
短暂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两人。
最终,他猛地转开视线,望向窗外已然降临的沉沉暮色。
顾兰因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影和那下意识避开的视线,心中已然明了。她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,反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、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关心,有提醒,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。
“你不知道?”她重复道,语气柔和了些,却依旧不容回避,“那你方才为何要对她吟诵那两句诗?‘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’…墨舟,这不仅仅是解惑,这是…??赠剑??啊。”
“你将洞察黑暗的眸与追寻光明的信念一同赠予她,为她指明方向,助她劈开荆棘…这难道,不正是琢玉之人,在为美玉赋予最终的形态与灵魂吗?”
沉墨舟的背影僵硬地挺立着,一言不发。只有搭在窗棂上的手,指节微微泛白,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。
顾兰因走近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严肃的提醒:“墨舟,璞玉虽美,琢玉的过程却必然伴随痛苦与风险。更何况眼下这时局,你这般精心打磨,将她引向那条最是艰难甚至危险的道路,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?你准备好承担这‘琢玉之责’所带来的所有可能了吗?”
沉墨舟依旧沉默着,良久,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已然恢复了几分平静,但那平静之下,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、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幽暗。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。
他看着顾兰因,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,用一种极其复杂、混合着沉重、决然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的语调,缓缓地、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…她若真是璞玉,便不该被尘垢埋没。至于风险…兰因,这世间哪一种真正的觉醒,不伴随着风险与…痛苦?”
他没有直接回答顾兰因的问题,但他的话语,已然承认了一切。
顾兰因凝视着他,最终,再次轻轻叹了口气:“但愿你这琢玉之手,能稳得住,也能…护得住。”
说完,她不再多言,转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盏,留下沉墨舟独自伫立在窗前,望着窗外彻底笼罩下来的夜色,久久无言。
琢玉之人…吗?
他缓缓闭上眼,眼前浮现的却是她聆听时专注的眉眼,提问时眼中的灼热与困惑,以及最后那句诗落下时,她眼中骤然亮起的、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光芒。
心底那片幽暗的海,浪潮汹涌,再也无法平息。